2023年3月以来，欧美银行业危机持续蔓延。美国硅谷银行、签名银行先后宣布破产倒闭；“百年老店”瑞信从披露财报问题到宣布被低价收购，仅花了一周时间；美国第一共和银行于2023年5月1日轰然倒下，成为美国两个月以来倒闭的第三家大型银行。一些跨国金融机构也问题不断，汇丰控股与大股东中国平安的争论继续上演、渣打银行涉及39项违规被罚近5000万。这些风险事件引发国际金融市场巨震，市场恐慌情绪蔓延至法国巴黎银行、德国德意志银行等大型金融机构，拉响了金融风险“警报”。
当前，美联储持续加息、损失尚未充分暴露、金融风险与地缘政治冲突相互交织，本轮银行业动荡恐怕远未结束，多家金融机构或将遭遇危机。在这一背景下，厘清当前银行业危机背后暴露出的问题并积极寻找应对措施，对于各国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提高商业银行竞争力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一、欧美银行业“暴雷”和丑闻不断
近几个月以来，欧美一些银行已经出现“暴雷”，而且如汇丰、渣打等大型跨国银行也一直丑闻不断。
1.欧美银行业连续出现“暴雷”事件
2023年3月10日，闻名美国创投圈的硅谷银行遭遇挤兑后宣布倒闭；3月12日，美国纽约州金融监管机构以“系统性风险”为由，关闭支持加密货币业务的签名银行。在美国银行风险事件尚未平息之际，全球大型银行瑞士信贷的财务报告曝出重大缺陷，股价大幅下跌。拥有167年历史的瑞信银行不仅是欧美银行业的巨头，也是全球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之一。2023年3月19日，瑞银集团同意以30亿瑞郎的价格收购瑞信，瑞士金融监管局宣布将瑞信AT1减记为0后，立刻在金融市场中引发恐慌：2023年3月20日，美股开盘后，瑞信一度暴跌超55%，汇丰控股、渣打集团等港股上市欧洲银行盘中跌超6%。在债券市场，3月20日，瑞银、德意志银行的AT1每1美元面值均下跌超过10美分。部分亚洲银行的AT1美元计价债券价格也创下有纪录以来最大跌幅：星展银行票面利率为3.3%的永久美元票据下跌2.6美分至90.7美分；东亚银行5.825%的美元票据下跌8.5美分至81.7美分。2023年5月1日，摩根大通表示将向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支付106亿美元用于收购第一共和国银行，这是美国两个月以来倒闭的第三家大型银行。受此消息影响，第一共和银行股价盘前一度暴跌超50%，目前已盘前停牌，股价跌近46%，其年内累计跌幅已超97%。
2.大型跨国银行丑闻不断
汇丰控股是全球最大的银行及金融服务机构之一，在欧洲、亚太、美洲、中东及非洲等87个国家和地区设有约8000个办事处。2023年4月29日汇丰控股于出现股价异动，在伦敦股价一度大涨4.36%。引起股价异动之原因主要是近日投资者向汇丰股东提议拆分其亚太业务。2023年4月18日，平安资管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黄勇表示公司已经提出要求汇丰控股将原本的分拆方案调整为战略重组方案，但汇丰管理层仍表示不能支持。董事会、管理层与公司股东之间存在如此严重分歧，有可能制约汇丰未来的长期发展。事实上，作为一家大型跨国金融机构，汇丰近年来暴露出各种安全问题。2020年8月，央行因汇丰违规私自查询客户征信信息对其开出4张罚单，2008年至今汇丰银行至少存在5起泄密事件。其中，在孟晚舟案中，汇丰银行被指参与构陷，恶意做局、拼凑材料、捏造罪证，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2022年12月，外管局因汇丰违规办理结汇业务对其罚款644.65万元；此前汇丰还曾在美国、墨西哥、英国等地频频陷入洗钱漩涡。
而渣打银行也被指定为全球系统性重要银行，是香港的三个货币发行商之一。虽然总部在伦敦，但其大部分收入来自于亚洲。渣打银行的英国分行因2018年和2019年的内部控制和报告失误，被该国金融监管机构处以创纪录的4655万英镑的罚款。2023年2月16日，银保监会决定对渣打银行（中国）罚款4965.94万元，原因包括与渣打集团的职责边界不清晰、年报披露不合规、贷款业务违规、违反规定收费等39条。
二、当前国际银行业存在的问题
本轮银行业动荡暴露出国际银行内部控制以及外部监管方面的缺陷和漏洞，随着经济金融全球化趋势的增强，外部风险冲击又进一步增加了金融机构的脆弱性。当前国际银行业存在的问题及风险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1.银行内部管理存在缺陷
多家银行关闭或被罚款，银行本身经营不善、风控不足是重要的原因。
（1）公司治理结构失衡
汇丰控股和其大股东平安资管及小股东的矛盾与汇丰公司治理层面的问题密不可分。尽管平安早在2017年就成为了汇丰持股5%以上的重要股东，但一直未能获得董事会席位，股权与董事会话语权的不匹配，引发了不少投资人的不满。除此之外，亚洲在董事会的话语权与其业务的重要性也严重不符。截至目前，汇丰董事会共有13位董事，其中3位执行董事，10位独立董事。这些董事大都是欧美大型金融机构从业者，并没有代表香港乃至亚洲业务的代表。但在业务层面，亚洲贡献的比重则是压倒性的。财报显示，2022年公司实现除税前利润175亿美元，其中137亿美元来自亚洲地区，占比78.3%，而同期欧洲地区则发生了4.15亿美元的亏损。不仅如此，汇丰还持续通过亚洲补贴回报相对较低的非亚洲业务，这些业务在过去三年占据了集团整体风险加权资产的一半以上，但只贡献了14%的利润。除了董事会结构合理性存疑外，汇丰独立董事作为监督角色，面对中小股东的呼吁，并未在此次事件中有任何表态。以上种种都说明了汇丰在公司治理层面存在着董事会结构不合理、独立董事的职责缺失等问题。
（2）银行内部控制失效
对于欧美银行业“暴雷”的情况，就内部控制方面而言，可能存在三个主要缺陷。一是管理层对风险的认识不足，缺乏有效的风险管理策略和制度；二是内部控制制度不完善，存在漏洞和薄弱环节；三是人员素质和管理水平不足，无法有效执行内部控制制度。以瑞信银行为例，瑞信银行在内部环境、风险评估、控制活动、信息与沟通、内部监督等内控五要素上均存在缺陷。2023年3月14日，瑞信银行在披露的年报中宣布其2022年和2021年财报程序存在重大缺陷，随后普华永道对瑞信银行出具了否定意见的内部控制审计报告。实际上瑞信银行近几年风险事件层出不穷。由于追求短期利益而忽视对风险的管理，本应发挥“防火墙”作用的内部控制未有效地建立和执行风险评估、监控等机制，不畅通的信息沟通渠道使得巨大的风险敞口早已暴露，屡屡发生的风险事件导致市场对其丧失信心、客户流失，动摇了“百年老店”的经营基础。
2.外部监管暴露出漏洞
此次银行业危机也暴露出金融机构监管上的巨大漏洞。早在2021年底，监管机构就发现硅谷银行的流动性风险管理存在缺陷。瑞信银行“暴雷”前，美国证监会已经向瑞信银行询问其对2019财年和2020财年相关现金流量表的修订以及相关控制措施。但是监管部门并未及时对上述两家银行暴露出的风险问题做出更强有力的整改，直至危机发生银行倒闭。事实上，2018年特朗普签署《经济增长、监管放松与消费者保护法案》对金融机构监管标准进行修订。该法案将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的资产门槛从500亿美元提高到2500亿美元，使得一些地区性中小银行被排除在外，不需要接受更严格的监管，即2018年以后美国监管部门对地区性中小银行的监管有所弱化。在缺乏监管约束背景下这些银行的快速扩张为流动性危机埋下隐患。
3.欧美激进加息对银行业形成巨大冲击
硅谷银行、第一共和银行倒下更深层的原因，是美联储和欧洲央行的持续加息。在高通胀压力下，2022年起美欧货币政策不断收紧，美联储在一年时间内加息10次，加息幅度高达475个基点；欧洲央行在半年多时间里完成了6次加息，加息幅度高达350个基点。激进的紧缩政策导致美债收益率快速飙升，整个金融市场资产估值大幅度下降，并使持有大量债券的银行账面出现巨额浮亏，银行资产质量急剧恶化。这也是硅谷银行卖出220亿美元证券时亏损18亿美元的根源，而这18亿美元的亏损直接引发了硅谷银行的挤兑风波。研究显示，受此前美国激进加息影响，美国至少有186家银行面临与硅谷银行类似的境况，给美国银行体系带来严重风险。在美联储加息的大背景下，银行面临压力越来越大，相比于大型银行，中小银行确实对宏观经济波动的敏感性更高、脆弱性更强，他们可能面临流动性与信用的双重危机。
4.跨国银行面临特殊的金融政治风险
除了普通商业银行所面临的一般风险外，跨国银行在经营中可能还会遇到国别风险、政治风险等特殊种类的风险，这类风险对跨国银行的影响往往较大。一方面，跨国银行在面临国别风险、政治风险时非常被动，缺少反制手段来保护银行隐私和商业权益。在华为事件中，汇丰银行向美国提供了诸多有关华为的业务材料，这些材料显然属于客户隐私。虽然根据汇丰银行的解释，这些材料是应其官方正式要求必须提供的，但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汇丰充当“马前卒”，美国维护全球科技领域霸权地位的体现；另一方面，金融政治风险往往会存在溢出效应。一旦典型银行受到制裁，同行也会立刻提高警惕，相关的成本和费用也会增加。与此同时，金融政治风险背后潜藏着国家之间的外交博弈。随着中美博弈进入新阶段以及新冠疫情的持续影响，中资跨国银行在发达国家和地区的经营活动也面临新的政治风险和更严格的审查。
三、几点建议
2023年4月11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发布报告《世界经济展望报告》和《全球金融稳定报告》指出，自2022年10月以来，全球金融体系的抗风险能力面临了一系列严峻考验，金融稳定风险迅速上升。当前全球宏观经济依旧面临疫情反复、通胀高企、发达经济体货币政策调整等不确定性因素，此次欧美银行业的波动短期可能继续主导市场情绪。为各国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维护全球金融稳定，本文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1.完善银行内部控制，加强风险管理和合规意识。与普通企业相比，银行的内部控制不仅能规范日常经营管理活动，更应该在风险防御与应对机制中发挥积极作用。建议：（1）规范跨国银行公司治理结构，加强利益相关者权益保护。建立健全权责对等、运转协调、有效制衡的决策、执行和监督机制，督促和指导跨国银行加强董事会建设，充分发挥监事会的监督作用，严格规范股东行为，特别是大股东的行为，切实保障中小股东合法权益；（2）培育重视风险管理的内控文化，提高人员素质和管理水平。引导商业银行重视风险管理的文化，将风险意识内化为银行全体员工的职业习惯，把风险管理理念贯穿于银行业务的各个环节，从而真正发挥风险管理机制的作用；（3）完善内部控制制度，建立与外部条件相适应的内部控制预警机制。商业银行应积极开展压力测试，提高压力测试的计量方法和场景覆盖面，在总行和分支行、境内行与境外行之间，既需要根据场景进行不同的设置，也需要在整个集团层面实现有效整合。主动管理风险行业敞口，建设高效的信息传导与沟通机制。此外，建立与外部条件相适应的风险评估机制，当利率等关键市场指标发生变化，内部控制系统能够对这些外部风险发出预警，及时避免金融风险。
2.加强金融监管，多部门协同防范系统性风险。金融监管是保障金融市场健康有序发展的重要手段，应该建立起长效的、常态化的金融监管机制。建议：（1）进一步明确内控信息披露的要素，加大对银行内部控制漏洞的执法力度。加入关于银行内部控制缺陷的具体指标，如财报内控缺陷、经营内控缺陷和合规性内控缺陷等，明确监管部门针对其内控缺陷实施的监管策略，如对银行实施罚款、要求高管辞职、对银行提起诉讼等，对于违反规定的银行，应加大惩罚力度，提高违法成本；（2）加强对跨境资本流动的监管，完善跨境资本流动的管理机制。对于外资流入和流出的情况进行更加精细化的监控和管理，通过严格的外汇管理、审批制度、信息披露等手段，确保跨境资本流动的透明度和规范性；（3）平衡好系统性风险和道德风险。一方面推行“大而不能倒”的政策，避免大型机构倒闭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保护整个市场的利益，另一方面也要对经营不善的高层管理人员或者不负责的行为进行责任追究，防止助长道德风险。
3.货币政策要把握好度，关注利率大幅波动时期的尾部风险。过松或过紧的货币政策都会给市场带来许多压力，造成市场风险，尤其是过紧的货币政策操作通常会给世界经济带来重大冲击。建议：（1）货币政策要灵活稳健，关键要把握好度。货币当局对通胀要保持高度警惕，避免误判，根据形势变化和经济发展的要求，灵活调节货币政策的力度、节奏和重点，持续有效地把握好度；（2）货币政策的制定不能仅仅从特定宏观经济目标出发，也要充分顾及对中小银行的巨大冲击。要夯实处置金融风险的资金储备，做好存款保险基金、行业保障基金、金融稳定保障基金的筹集管理，建立后备融资机制，当中小银行遇到剧烈冲击的时候，能够快速向其流动性支持，有效维护金融稳定和防范系统性风险。
4.防范跨国银行金融政治风险，加强风险规避能力。经济金融全球化是国际金融发展的必然趋势，各种政治风险的出现是这一进程的必然产物，跨国银行必须直面风险、化解风险。建议：（1）跨国银行应前瞻主动防控风险，做好准备积极应对。商业银行应强化风险研判，全面了解国际发达经济体政策调整、重大政治事件以及国内货币和财政政策调整，积极进行风险评估，采取相关措施不断优化银行风险管理战略，加快培养既精通金融业务又熟悉所在地法律、税务及监管制度的复合型国际化人才，确保与国际环境相适应；（2）加强与东道国的交流，提高跨境监管有效性。通过本国政府与东道国的政府交涉，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尤其是针对东道国的资源类项目，从而保证银行贷款项目的顺利实施。另外，东道国与母国的金融监管部门要对跨国银行进行双向监管，加强监管机构之间的沟通与互访，及时掌握跨国银行合规管理情况，增进监管互信，提高跨境监管有效性；（3）加强风险规避能力。如中资跨国银行贷款支持的项目风险太高导致造成损失概率的大幅提升时，则该及时撤离或放弃相关项目。中资跨国银行也可参照其他国家的做法，对于一些政治风险比较高的项目多鼓励政策性银行提供贷款。
本文作者为浙江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执行院长、教授金雪军，浙江财经大学教授刘建和，浙江财经大学硕士研究生臧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