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评】西安与合肥“逆袭”:“固执”又“聪明”的城市经营

微评提示: 继续聊城市的话题。上一篇,我们提到了西安、合肥的“逆袭”。2000年,西安GDP排名全国30多位、合肥排名80开外;近年来(西安2018、合肥2020)竟然都冲进前20强。目前,它们昂首进入“新一线城市”榜单,与诸多传统“强手”同列,不仅刷新存在感,还成了“网红”,非常励志。很显然,短短十几年间,各城市的地理特征、资源禀赋、人文环境,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变化;宏观经济体制、环境,大家更没啥区别。那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原因当然很复杂。数据、资料有限,本不宜妄加评论。但既然行文至此,就硬着头皮、继续“漫谈”;认识不准确、不客观的,望多包容。

一、产业转移、人口结构与中西部崛起

    我们在“东北经济之谜”解读系列微评中,提到过改革开放的经济成长逻辑。

    话说1970年代末,中国那真叫“一穷二白”。除了农业、一点重化工业以外,资金、技术、产品、管理经验、市场意识……几乎啥都短缺。但也有特别充裕而廉价的:土地、劳动力!此时,正值全球“第三次产业转移”浪潮。制造业沿着:美国==>日本(1950-60)==>“亚洲四小龙”(1960-70)的路径转移;背后的最大推手,就是生产成本。1970年代,“四小龙”经济腾飞,成本也随之迅速上升,出现了新的转移需求。中国打开大门后,东南沿海一带与港台渊源深厚、物流优势突出,无疑成了最好的承接方;于是短短数年,它们迅速改变面貌、富裕起来,并开始像磁铁一样,吸引大量闲置的劳动力涌入。

    一般来说。一个经济体,连续高速增长10年以上,成本就会明显上升。无论欧洲、美国、日本、韩国、新加坡,都是如此。可中国,实在太特殊了!不仅国土面积广阔、人口总量庞大(几乎上面几个的总和);凑巧的是,1950-60年代生人,比重出奇地高,还出奇地吃苦耐劳——所谓“人口红利”。他们在1978-2003这二十几年间,形成了源源不断的劳动供给;当年“民工潮”的盛况、春运紧张到崩溃,多数人应该记忆犹新。供给如此充分,工资(劳动成本)便始终维持在低位,为经济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奇迹不可能永远持续。新世纪以后,悄悄有了微妙的变化。大致2004年左右,东南沿海首次出现招工难、太普遍;后来,情况愈演愈烈。2009年以后,发达地区的“用工荒”问题突出,日益成为企业生产的重要掣肘。曾经那么多的“打工人”,去哪儿了?答案很简单。一来,人口比重最大、最能吃苦的群体,慢慢变老了!70后、80后,逐渐成为劳动者主力军。与上一代相比,他们不仅人数少了很多;得益于计生政策,条件也相对宽裕得多。二来,进入新世纪后,发达地区的地价、房价飞涨,房租等生活成本迅速抬高——几千块工资的“性价比”,就显得越来越低。愿意长期背井离乡、挣那点辛苦钱的人,当然也就变少了!

    这种情况反常吗?不,这才回归正常。很显然,上个世纪转移到东南沿海一带的制造业,出现了再次转移的需求。大致就从2009年开始,出现“老板跟着工人跑”的奇特现象:随民工潮退去,广东、浙江的很多老板,时常忙着往四川、安徽、湖南、江西等传统的“民工大省”跑,考察环境、投资办厂。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转移,更多地体现为低端制造业、或“制造端”的转移。中高端制造业,品牌、管理、创意、设计、营销、研发等环节,本身附加值高、效益丰厚,有能力承受高成本,并必然转移。像苹果手机在中国大陆完成组装、销往世界;可挣钱最多的苹果公司,一定在美国;不可能将总部“转移”到中国或东南亚,除非破产被卖掉。

    乱七八糟扯了这么多,与主题有关系吗?大有关系。这就是新世纪以来,中西部经济崛起的宏观背景与基本逻辑。中国经济的弹性与潜力,也体现在这里:超大体量、足够纵深。东南沿海发展了二十几年后,沪、广、深、杭这样的城市,恨不得追欧赶美;可广大中西部地区,面貌改变非常缓慢。比如,合肥作为省会城市,长期被嘲讽为“中国最大的县城”,骑个自行车半天就能逛遍全境;铁路连接线也非常少,到南京、上海,都得绕道蚌埠才行。

    落后归落后。它们也有自己的优势:相对廉价的土地、劳动力!经济不发达,土地自然就便宜;同一个人,在家门口上班、与出外打工比,可接受的工资水平相差很大。而且,相对来说,在中西部投资办企业,享受的政策优惠、重视程度,远超发达地区。从这个意义说,中西部崛起、与当年改革开放的起点,逻辑如出一辙。

二、崛起之路:管理者的智慧

    理解了产业转移的内在需求后,也要看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像前文所说,中西部与沿海地区相比,物流成本高、市场意识弱、营商环境差的弱点,短时间,很难从根本改变;差距是全方位的。

    而且在海外,土地、劳动力更廉价的国家也纷纷涌现:越南、老挝、印尼、印度、非洲……竞争激烈;就国内,中西部也有二十几个省。为什么非得转移到合肥、西安?你有啥特别的优势?没错。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的预判、决策、引导能力,是否善于利用特色、集中资源,形成强大的吸引力;能否奋发有为、引领高端产业集聚、拉动经济成长,就成了决定性因素。很有趣。这种行为,却似乎突破了经济理论的认知。

    懂点经济学常识的都知道,在经典理论的表述中,斯密关于政府只需做好“守夜人”,坚持自由放任市场经济的思想,一直被奉为圭臬。1930年代大萧条、凯恩斯主义问世,强调政府在经济中发挥作用,但基本也限于:运用财政、货币政策,管理调控总需求;实施危机援助、引导充分就业、制定发展规划的范畴。就这尺度,还时常招致“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如奥地利学派的严厉批评。至于:

    地方政府亲自“下场”。不仅积极举债融资,变身“基建狂魔”、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还征地拆迁,兴建新区、园区、开发区;既规划、布局、引导本地产业,又针对希望引进的重点企业,竞相提供“全方位服务”:赠送土地厂房、税收减免、财政补贴、牵线融资,甚至提供担保;个别情况下,干脆注资、当企业股东...这让市场派的学者,情何以堪?可近年来,这就是现实。问题可能在于,要理解中国经济的特有模式,光经济学的逻辑,是远远不够的。

    美国著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其名著《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中,对中国在历史早期、就获得的“国家建设”(所谓“政治三大组件”之首)优势,赞不绝口——“他们设计的行政机构是理性的,按照功能组织起来,以非人格化标准进行招聘和晋升,这绝对是世界第一”。事实上,现代西方的考试、文官制度,基本就来自对东方的模仿;这方面,中国领先了一千多年——不仅是传统,也正是我们的底色。其实,有点社会常识的也都知道:咱们这个环境里,地方主要管理者的进取心、决策能力和智慧,对区域经济的成长,是何关键!

    理论是非太复杂,不赘述了。毕竟,“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对吧?我们就简要看看,合肥、西安这两只“好猫”的表现。细节不展开了,有兴趣可以百度;网络上内容很丰富。

    1、合肥

    安徽、合肥的远见卓识,从1970年代“中科大搬迁”一节中,初见端倪。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战备等需要,这所著名的高校准备搬迁到内地。这搁现在,不啻天上掉下特大馅饼;可当时,很多省份都拒绝接收。为啥呢?实在太穷了!大家吃饱饭都成问题,还搞个劳什子科学。这么多师生,不仅要吃饭、还得资助建校舍、搞科研,经费从哪里来?只有安徽发声:“我们即使不吃不喝,也要留下中国科学的苗子!”借用合肥师院的旧址、搬迁成功,并大力给予政策支持;终于,给本省、给合肥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今天,那些讽刺“合肥配不上中科大”的网络杂音,可谓愚昧无知。

    新世纪以来,合肥经济从家电行业开始起步。2005年,它确立了“工业立市”发展路径,抓住沿海地区产业转移的时机,吸引格力、美的、海尔、长虹等知名企业建立生产基地,一跃成为中国三大家电产业基地之一,时称“北青岛、南顺德、中合肥”,为中部城市崛起树立起一个典范。而这些,才刚刚开始!

2008年,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国际液晶巨头纷纷大幅降价,国有品牌的代表——京东方出现巨额亏损。这时,合肥市政府毅然出手,耗费巨资投入、以“推迟地铁建设”为代价,引进总投资175亿元的第6代液晶面板生产线在本市落地,用于建设最先进的液晶屏。此后,8.5代、10.5代线也先后在合肥建成投产。今天,我们可以拥有如此廉价的液晶电视、手机,很大程度要得益于京东方的成功;间接也来自于合肥的努力。要知道,2007年,合肥的财政收入才215亿元,税收仅90亿元;它就敢筹集90亿投入资本金、协助落实85亿银行贷款!

显示器背后,需要芯片驱动。2012年开始,合肥进军存储、芯片这些高精尖的领域,终于形成了以长鑫存储、合肥晶合、通富微电为代表的晶圆制造和封测产业;这些企业的成功,显著地降低了内存、外存储器的价格。

最后,提一下大家熟知的蔚来汽车。2019年底,蔚来遭遇资金链危机,股价一路暴跌到2美元以下。这时,定位要大力发展新能源汽车的合肥,再度出手!2020年4月,它坚决“抄底”,携一组战投注资70亿,持有蔚来中国24.1%的股份,促使其中国总部落地合肥。近一年后,蔚来的股份暴涨到60美元左右,开始宣布股权回购计划;这意味着,合肥市这一次的账面投资收益,大概翻了5-6倍……

当然,这些年所投入的项目,也并非都是成功的案例;比如江苏熔盛重工造船、北大未名生物医药等项目,就遭遇了失败,也产生了一定损失。然而总体来看,合肥仍然非常成功,成绩有目共睹。这种以地方政府为主导,在充分考察、掌握规律的基础上,善于抓住时机、大胆投入,吸引新兴产业及项目落地,带动欠发达地区迅猛发展、实现“逆袭”的新模式,确实值得研究。

    2、西安

    与合肥相比,西安的发展没那么出彩。但是,与其他北方城市逐渐沉沦、不断下滑的背景下,这座名城的表现,已经算黯淡中的一抹亮色。2000年,GDP排名33位;2010年,30位;2015年,26位。总体来看,呈缓步上升的势头。当然,从另一角度看,在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大背景下,它与西南另两个名城——成都、重庆的一日千里相比,仍然差强人意。

    西安的真正提速,其实就在近5年。2013年9月,“一带一路”倡议横空出世,上升为国际战略;为它提供了巨大的发展机遇。作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起点,古老的帝都焕发出勃勃生机。2016-2020年间,GDP每年跨越一个“千亿”台阶,从2015年的5000多亿、一直发展到2020年的1万亿。2018年,不仅进入GDP前20强,而且成为“国家中心城市”,继北上津渝、蓉汉郑广的“第九城”。它的成功,又得益于哪些方面呢?简要说几个重点:

    一是六大“千亿产业”集群。以传统优势产业为基础,以雄厚的科研、人才实力为依托,着力打造多个产业集群;从区域看,高新区、经开区表现非常亮眼。具体包括:

 ——电子产业集群。典型如2020年3月,三星(中国)半导体宣布高端存储芯片二期一阶段项目产品下线。项目总投资70亿美元,当年8月满负荷生产。第二阶段项目总投资80亿美元,也已于2019年底启动建设。

——高端装备产业集群。典型如2020年7月,陕西隆基乐叶5GW单晶光伏电池项目的正式投产,总投资超过65亿元,主要从事高效单晶电池的研发、生产与销售;将建成陕西乃至西北地区最大的单体太阳能电池生产基地。

——汽车产业集群。典型如西安吉利新能源汽车产业化项目。与吉利集团联手,着力打造西安百万辆汽车重镇,已于2017年11月3日破土动工,计划2021年正式投产,年产值预计达400亿元以上。

——依托经开区、高新区,大力发展航空航天产业集群;新材料、新能源产业集群;生物、医药产业集群等。

    二是“抢人大战”,人口加速集聚。近年来,众多二、三线城市竞相放松户籍政策,“抢人大战”销烟四起,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这方面,西安不仅表现亮眼,而且起步得非常早,可以认为是始作俑者之一。资料显示,2017年3月份以来,不到两年时间,它连续7次调整户籍政策;2019年2月,再次发布落户新政,企业法人员工及个体户,只要在拥有合法稳定居所便可入户;甚至,全国各地的在校大学生均可直接落户,接近 “零门槛”。

    这一政策,成效非常显著。2017年,西安新迁入人口25.7;2018年,迁入人口居然接近80!与大量北方城市(比如东北)人口严重外流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异数,可与广东、浙江媲美。2019年,西安首次突破1000万人;显然,拉动了第三产业的发展。

    三是锐意改变作风、“西商大会”。值得一提的,还有近年来对转变工作作风、提升政府服务效能的努力。这方面的宣传报道很多,篇幅所限,不赘述了。勿庸讳言,在北方的很多区域,“官本位”思想严重、办事效率低下,作为“强势政府”为特点的经济体,这本身就非常影响经济绩效。西安的做法、值得深思。2017年8月,“首届西商大会”在西安召开,吸引了包括联想、阿里这样的巨头、多家500强企业参会,签约项目众多,效果良好。

    最后,仍然回到我们的主题。中西部崛起,无疑是近二十年,经济生活最深刻的现象之一。它意味着:伟大的改革开放,决不仅仅只对沿海一带区域、只对少数人有利;而必将走向纵深、惠及全体群众。但要实现这一目标,是很不容易的。从合肥到西安,它们的“逆袭”之路,不能说完全没有运气、偶然的成分;但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地方管理者、政策制定实施者的智慧,以及经济成长背后,那些不懈努力、艰辛付出、执着追求。有理由,向他们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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