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自古以来就过着群体性生活,依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可以说共同体是人类生活的基本需要。尽管共同体的内容和形式在不同历史时期有差异,其实质仍然是人与人之间不可割裂的联系。中国传统乡村从始便具有共同体性质,被认为既是一个生产性的、以农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为基础的地域共同体,又是以血缘关系及家族利益为共同纽带形成的血缘共同体或家族共同体,还是基于相同风俗、理念、价值等因素构成的文化共同体。乡村共同体曾一度是农民进行社会交往、建立互信的重要基础,维系着农民的生存和发展,也维持着社会稳定。
随着社会的急剧转型,依托血缘、地缘和情感等内生因素而形成的乡村共同体逐渐式微,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外部因素不断冲击着乡村共同体的存在。尤其是在城镇化进程中,乡村共同体随之发生变化。一是传统礼俗凋敝,个体原子化趋向明显。传统乡村社会是一个礼俗社会和熟人社会,如果说血缘亲疏和宗族关系是根,公序良俗便是枝干,将村民等叶脉联结起来并约束其行为,最终自成一体,呈现出相对封闭性。但近代以来原子式社会对传统共同体的消解几乎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农民的生产和生活逐渐分离,个体的逐利性越发突出,且倾向于借助稳定性更高的法律和契约维护自身利益。传统的道义和礼俗的约束功能因此弱化,乡村进入半熟人社会。二是乡村要素被城市过度抽取,乡村共同体存续面临挑战。改革开放后,由于市场机制的存在,乡村社会的劳动力、资本等要素大量流向城市,推动乡村发展的动力不足。同时,城乡间频繁的流动打破了乡村的隔绝状态,加大了乡村的异质性和不稳定因素,而乡村又缺乏有效的社会控制机制,使得维系乡村共同体存在的基础岌岌可危。
再造乡村共同体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现实价值。中国正处于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的关键时期,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艰巨繁重的任务在农村,最广泛深厚的基础依然在农村。再造乡村共同体对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具有积极作用:乡村共同体可视为乡村变迁的鲜明底色,是乡村记忆的情感基础,也是乡村振兴的内生力量。尽管乡村的样貌已经发生重大变化,但仍存在共同体的基础,乡村社会在本质上仍具有熟人社会的特征,传统礼俗和习惯依旧发挥着一定约束作用。乡村还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和乡愁,是一种文化符号和情感载体。实现现代化道路上更加离不开农业农村的现代化,这要求充分重视农民的主体地位,让农民成为乡村共同体的主力,从而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注入活力。
打造什么样的乡村共同体以及如何再造乡村共同体的问题,是乡村振兴、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所要关注的议题,也是广大乡村面临的现实难题。四川省彭州市金城社区以“同在屋檐下”为价值引导,从认知、行动、载体和价值四个层面进行变革,让村民扭转了价值观念、找回了集体记忆、组建了专业队伍、培育了互助精神,实现了乡村共同体治理先行助观念包容、组织运转推主体相融、空间整合促要素铸熔、共同富裕享权益繁荣四种“Róng”,为再造乡村共同体提供了实践经验。
困境:走向衰落的小石村
当前,在工业化、城镇化和信息化浪潮的冲击下,乡村共同体正逐渐被瓦解,普遍出现了人员外迁、资源凋敝和社区解体的现象,乡村终结论甚嚣尘上。金城社区在改革之前,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联结不断被削弱,出现了社会失序、组织匮乏、发展基础薄弱等问题,面临着共同体衰落的困境。
1.社会失序,凝聚力弱
首先是社会趋于陌生化。中国传统乡村是依据血缘、地缘或宗教而形成的“熟人社会”,但2008年突如其来的地震加速了小石村的陌生化。小石村是灾后重建的村落,这里的村民大多是由四周的村子搬迁至此的人,居住在统建的小区楼栋里。因此,楼栋中的所有人属于陌生状态。村里也没有像样的公共空间能够为村民们提供交流的场所,村民熟悉彼此的机会甚微。尽管村民搬进小区十年有余,对上下楼的住户仍一问三不知,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强烈。
其次是乡村陷入空心化。土地被视为传统农民的命根子,过去家庭的生计依赖于土地。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农民对外部市场的依赖性变强,大量的农村劳动力从土地转移到市场。村庄本身产业结构和空间结构的转型也推动着农民走出乡村。人是推动发展的重要因素,小石村失去了人,也相应失去了发展的动力。和其他村子类似,小石村民认为种地无法带来可观收入,纷纷选择外出务工。收入高者直接在城中买房定居,收入一般者则早出晚归。村子里白天只能看到零星的老人和小孩,土地大量撂荒,房屋空置率高,空心化问题严重。
最后是管理情境复杂化。过去,由于乡村具有相对封闭性,人员流动性不强,村级事务可以凭借经验进行处理。但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乡村与城市的边界被打破,乡村面临着更多新问题。对于小石村而言,异地安置在此的人员构成复杂,在2017年前,本村常住人口大概有1100人,其中吸毒人员便有60余人。此外,很多村民沾染了赌博与打架斗殴的陋习,置传统优秀文化而不顾,治理难度因而加大。
2.组织匮乏,参与度低
传统社会中的乡绅曾为维持基层社会的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此外,过去乡村还存在着宗族和各类民间组织,与地方精英共同维系着社会公共秩序。但随着现代化推进,人才大部分从乡村单向流动到城市,传统组织也因为缺乏必要的利益联结机制而没落。具体到小石村,体现为以下困难:
一是缺乏领头雁。小石村在现代化浪潮中凋敝,村庄越发留不住人,尤其是能人,村支书一职甚至空置了一年有余。二是乡村权威失落。村民对基层组织的信任感不足,一提及村干部则联想到“没素质、吃钱的”,村民普遍站在了村干部的对立面,不相信村干部会为自己做实事。三是公共意识不足。涉及到征地拆迁赔付、项目改造等与自己实际利益相关的事情时,村民会主动联系村支两委班子,而对于清扫道路、疏通沟渠等公共事务,村民则表现冷淡,普遍采取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四是人居环境不佳。虽然农民进单元楼,但此前的生活习惯还没有转变,农户依旧在家养牲畜,在楼道乱堆放农具,晾晒农作物时占用公共院坝,严重影响了人居环境。失去带头人的小石村,人心越发涣散,大家只扫屋前雪,而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组织群众也变得愈加困难。
3.发展孱弱,经济困顿
小石村海拔在720米至1637米之间,与其他坝区相比,耕地面积较少,农业的经济效益不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依靠建在此处的国有跃进煤矿,小石村曾有过一段黄金岁月。村民也通过开山挖煤,获得了不少收入。但到了九十年代,随着产业结构的调整,当地小煤窑被慢慢关闭叫停。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煤矿受损彻底关闭,让产业结构本就薄弱的小石村一下子失去了支柱,经济发展陷入低迷状况,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十年。产业的消失也让本地人一时找不到出路,纷纷外出务工,承担着市场带来的风险。与此同时,金城社区土地撂荒率高,农业发展严重受挫。
总而言之,小石村原有社会结构被打破,具有同质性的熟人社会变成了异质性的原子化社会,村庄和城市的边界被打破,乡村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约束走向自由,在给乡村带来发展机遇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挑战。传统优秀文化被拜金主义、精致利己主义等不良思想影响,个体更加注重私利而忽略公益,优秀礼俗被淡忘;缺乏血缘和利益连接而致使村民之间情感淡漠,难以达成共识;包产到户的方式让村民自行承担风险,获取经济利益最大化成为个体的主要考虑因素,诸如此类的现象都难以建构起乡村共同体。
破局:以四大逻辑重塑共同体
2017年,金城社区的发展迎来了转机。结合乡村振兴战略相关目标任务,金城社区实施了若干项变革措施。通过利用传统文化破解“原子化”的个体认知、依托多元组织强化村民的行动参与、凭借空间载体实现资源整合和盘活、发展共享产业提供乡村共同体的持续动力,金城社区构建了乡村共同体,并从此旧貌换新颜,得到了快速发展,先后获得市级、省级荣誉,成为乡村治理的典范。
1.认知逻辑:治理先行助观念包容
借助“包容一切的大屋檐”这一空间载体,村民们走出家门,自然集聚起来,开始在小石文化大院的屋檐下喝茶、聊天、吃饭、打牌等,畅快表达自己,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社会关系更加融洽。依托文化广场开展的丰收节和小石年饭等活动,则让村民重拾熟人社会的亲近感,对“集体”的概念有了更深的认知。村干部也能在屋檐下与村民交谈,让村民自由表达需求,同时增进村民对村干部的了解。干群关系得以改善,村民对干部的信任度和满意度提升。外地人则在屋檐下与本地人交流,迸发思想火花。金城社区通过在认知上的创新思考,营造出“屋檐”的情感意象,让民众的个性和集体事务的公共性都得以表达,提升了村民的自信心、凝聚力,让村民意识到自己是乡村的主人,极大改善了治理的环境,为发展奠定了基础。
2.行动逻辑:组织运转推主体相融
通过带头人,金城社区明确了发展方向,提振了工作队伍状态,对社区发展也恢复了信心,班子成员的工作能力也得到相应提升。在村支两委的领导、统筹和协调下,村民也积极参与到治理当中,将社区志愿者服务中心作为主阵地,成立了8支志愿服务队,注册志愿者300余人,为城乡环境整治、弱势群体关怀、社会治安维护等都做出了贡献。目前,群众已自发参与开辟荒山80余亩,修建游客步道1500余米。借助人才库资源,金城社区成功引进从清华、哈佛硕士毕业的设计师李烨为乡村造景,引进从厦门大学毕业的黄和璐为社区出专业策划与推广。多元主体的融合参与,为当地发展提供了组织支撑、人力保障和智力支持,营造出了共建共治的良好氛围,让村庄的发展更具有可持续性。
3.载体逻辑:空间整合促要素铸熔
如同把金属加热熔化炼制为新物质,金城社区通过资源的重组再造,催生化学反应。以民宿为主导产业,辅之以食品加工和康养项目,金城社区的集体资产、村民和社会企业都有了新的收入来源。运营民宿所得收入由村民、村集体和运营公司按照3:3:4进行分红,2017年来,村集体资产由原来的100万元增加至1500万元;蜀中糖门签订首笔合作订单便达1800万元,一年可实现集体红利收入近200万元。以村民王大姐为例,她负责9个房间的日常打扫,月保底收入1600元,尽管受疫情影响,民宿在2021年仅经营了4个月,但自己在年底仍拿到2000余元分红,真正实现了“在自己家门口都能赚到钱”。产业的发展也吸引了更多的人到当地就业,让常住人口数逐渐多于户籍人口数。科技的加持,让金城完善了“15分钟智能生活服务圈”,更加便于管理社区事务。统一的生活空间,既便利了老百姓的生活,让人居环境得到大幅度改善。在对外介绍时,村民能自信介绍“我就是那个大屋檐村的”。
4.价值逻辑:共同富裕享权益繁荣
金城社区从乡村内外两个层面发力,充实了物质生活,丰富了精神世界。在乡村内部,通过挖掘优秀传统文化,金城社区成功地将旧俗之利与新风之善相融合,将乡土社会的家规家训和村规民约与现代先进法治相融合,乡风文明建设有明显成效,人们更好掌握了正确价值观;通过发展集体经济,村民拓宽了收入渠道,物质生活充裕,与集体有了利益联结,对集体的认同感和依赖度更强;通过共享的生活空间,让老百姓回归到传统生活场景,在提升生活质量的同时,还进一步密切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们幸福感提升。在城乡之间,城市游客借助共享的物理空间,一方面,城市人群更能了解乡土文化,体验当地风土人情;另一方面,本地人能够拓展视野,链接到更多外部资源,从而实现了农民和城市游客在特定物理空间的情感融合,乡村繁荣发展的成果由城乡共享。
金城社区提出“同在屋檐下”共同体理念,从唤醒村民的乡村记忆入手,改善了民众之间、干群之间、城乡之间的社会关系,凝聚了人心。以此为基础,金城社区通过组建工作队伍、发展集体经济、改善乡风文明等形式,把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共同参与治理,实现了包容个性、融合力量、熔炼资源和繁荣乡村四“Róng”,展示了乡村共同体再造的丰富经验。